“你现在一天能学习一小时？”

问完这句话，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——不仅问了一个封闭式问题，还传递了一种否定的态度。

果然，少年说：“老师，你太小看我了，我能学习三、四个小时。”

初中三年级的少年，这次咨询想让我帮助他重返巅峰。初一他是级部第一，初二、初三断断续续上学，即使这样上次期终考试还考到十几名。现在，他无法坚持上学，在家学习效率差，还忍不住刷手机。

在青少年心理咨询中，学霸惧学（恐惧上学）和拒学（拒绝上学）的现象越来越常见。虽然每个青少年惧学/拒学的理由和原因各不相同，但背后也有一些共同的心理机制。

与上面提到的少年一样，这些孩子往往高智商、低自尊。因为高智商，他们往往成绩优异，成为学霸。但学霸的光芒，却无法掩盖他们内心深处的自卑。一名考入本地最好高中的男生说：“我就是一个废物”。一名考入重点高中的女生说：“我真后悔考上这所高中，身边全是比我优秀的人，我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。”

对这些学霸来说，中考、高考是一个检验他们能力的巨大考验。而这种能力，在过去许多年里，是支撑他们脆弱自尊的唯一支柱。他们面临着这样一种境地：如果每天上学，还和以往一样努力学习，最终中考、高考成绩却不理想，无疑就验证了“我很无能”这类核心信念。这对他们来说实在太可怕了。

但如果他们“生病”了呢？这种可怕境地就可以避免。他们可以对别人说，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说：“不是我无能，是我生病了/抑郁了/焦虑了，才没考好的”；“不是我不行，是我没努力/没好好学，才没考好的；如果我好好学，肯定能考好。”

为避免失败，干脆不上战场。

这种“聪明”但隐秘的心理机制，他们自己也未必能意识到，却以抑郁、焦虑、身体不适等各种“症状”呈现出来。

高期待、低自我效能感，是这些低自尊学霸常有的另一种特征。

学霸往往对自己有非常高的期待。上面提到的少年，期待自己重回级部第一的位置，哪怕有一年多的时间他都没有正常上学了。一位高中拒学的女生说，她要考上985或者211，否则上大学就没意义。另外，还有一些青少年，尽管一直学习成绩平平，但信誓旦旦地要考当地最牛的学校，这是一种自我理想化。

对自我的高期待，是青少年一种普遍的心理特征。丛中老师在一次督导中提出，到了青春期，青少年的自我意识增强，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物了。他们特别关注别人怎么看待自己——我自己觉得我是谁，别人又把我当成谁。这个时期青少年热衷于自我形象塑造，其中就包含着自我理想化——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子的人。青少年越理想化自己，想变得更好的愿望就越强烈，就越怕自己能力达不到，越怕被别人瞧不起，越怕演砸了。

但是，这些梦想着一飞冲天的昔日学霸，受挫后往往有着非常低的自我效能感。

所谓自我效能感，是一个人相信自己能够实现预期的结果。自我效能感是通过掌握新技能、克服障碍，以及从偶尔的失败中学习经验获得的。但学霸往往是输不起的，偶尔的失败对他们来说就是巨大的打击。

另外，低自尊学霸的第三个特征是，他们为自己设置的目标往往是逃避目标，而不是接近目标。他们学习不是因为自己享受获取新知的快乐，或者因为喜欢历史，想成为一名历史学家。而是避免“我不行”，或者不想让父母失望。前者是接近目标，后者是逃避目标。

在实现目标变得困难或面对挫折时，一些人选择放弃，另一些人则更有决心取得成功。他们之间最关键的区别在于，他们为这个目标而努力的原因：是为了在别人面前炫耀？还是为了满足而学习？前者叫表现目标，后者叫掌握（学习）目标。

受表现目标（performance goals）激励的人，主要关心的是得到好评和避免批评。那些受掌握（学习）目标［mastery（learning）goals］激励的人关心的是提高他们的能力和技能，并从他们所学的东西中获得内在的快乐。

当那些受表现目标激励的人表现不佳时，他们常常会认定错在自己，并停止改进。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展示自己的能力，所以当他们暂时失败时，他们就会陷入悲伤之中。相比之下，那些积极掌握新技能的人，通常会把失败和批评看作有用的信息，这些信息有助于他们提高。

一个高中男生有着严重的考试焦虑，考前的夜晚必定失眠。他一直担心自己考砸了。

我问他，“考砸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？”

他说：“意味着我是一个废物。”

那些把考试成绩不理想，解读成这只是意味着“某些知识点自己还没掌握”的青少年，更少有考虑焦虑，也更能有针对性地查漏补缺进行学习。

在心理咨询中，我发现激励低自尊的学霸的往往是表现目标，而不是掌握（学习）目标。我问一名初中男生，你学习的目的是什么？他说要考一所好大学，这样就能获取更好的资源，从而实现人生价值。追问至此，这名男生似乎设置的是接近目标，并受掌握（学习）目标所激励。但有趣的是，我的最后一个问题，让事情转向了另一面。

我问他：“实现人生价值又会怎样呢？”

他说：“那样我会比别人都牛！”

在《绿野仙踪》中，有一个最伟大的、最可怖的巫师奥兹。一个意外被撞倒的屏风，让多萝茜和她的小伙伴们看到了真正的奥兹——一个秃脑袋，满脸皱纹的小老头。他原来只是一个马戏团里的气球师，一次乘气球升上天空时，牵气球的绳子断了。因为这次事故，他飘落到一个美丽的国家。大家看见他从云端降落，就以为他是一个伟大的巫师，推举他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。很多年来，他靠自己的口技等各种雕虫小技，假扮成伟大的巫师。

“假扮的!”多萝茜嚷道，“你并不是一个伟大的巫师？”

“嘘，亲爱的，”他说，“请你说话不要那么大声，会被人听见的，那样我就毁了。我是假扮成伟大的巫师的。”

“其实不是？”她问。

“根本不是，亲爱的。我只是一个普通人。”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——《绿野仙踪》

当这些被揭穿时，他老老实实地承认，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。”

很多恐惧上学和拒绝上学的学霸们，其实都不愿或不敢老老实实地承认：我只是一个普通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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